大时代《大时代》观影笔记

我在一个多星期之前以一天四集的速度追完了《大时代》，至今仍在我心中有些许回响，让我不能不写下几句话来。曾有香港百大经典角色榜单，据说《大时代》入围最多。看完该剧之后我是信服的。也有人说，这是疯子最多的一个剧，我也认同。笑。如果从人物塑造之优秀程度的层面上来说，最好的当属两位主角，丁蟹和方展博。这两个主角的刻画之好，到了入骨入神入魔的地步。这也是此剧如此成功的重大原因之一：作为主角他们戏份吃重，同时带起了整个情节，因此他们两人塑造的成功，对整个剧的成功都是至关重要的。

怎么评判一个人物刻画的好呢，我没看过多少理论书，就我个人感受和观影经验来说，和钻石切割的原理类似，人物展现出来的面越多，这个人物的刻画就越细致；而这些面彼此又能够互相补充、对照，有矛盾性但又整体统一，这样一来这个人物就“栩栩如生”，形成高度魅力以及极大说服力。

先说丁蟹。丁蟹此人，乍一看具有非常非典型的人格，最初出来我就感到头皮发麻。看了一两集，我心说，这其实不是个坏人啊。再又看了几集，我说，不对，他还就是个坏人啊！我必须铭记这一点！再又看几集，我觉得，丁蟹谈不上坏，他有他的一套逻辑，在他的观念中，他是个好人。再又看几集，我终于觉得自己看清了丁蟹：丁蟹就是个自欺欺人到极点的坏人，当然，他不狡诈奸猾，也有自己的底线——不是很经得起考验的底线，但他始终是个坏人。这个坏人的概念是相当于“好人”来说的。再又看几集，我彻底意识到，丁蟹就是放大了的我们大多数普通人，他的自欺欺人、虚伪自私和自以为是，生活中到处都有这种性格的影子啊。只是他的蛮横和力气、和好到极处的运气，赋予他能量，让他成为了一个为祸众人的恶人。看到这一层意义之后，我对编剧肃然起敬了。（我会对编剧肃然起敬许多次，先说一下。）

这是从性格设定上来说编剧的成功之处。就如同在生活中，我们需要许多时间和事情，才彻底认清一个人的本质一样。这其中编剧有许多神来之笔。譬如丁蟹在打伤方进新之后，去病房偷偷看他——这是他的“善良未泯”之处，但是因为方进新已然痴呆，丁蟹又大大咧咧的蹭吃（偷吃）方进新的水果和粥食，心安理得，觉得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当然，他自己吃一会儿，也会喂方进新吃一口，并趁机给方分析他们之间矛盾冲突的来龙去脉，给方讲述做人的道理，当然都是丁蟹自己所认为的道理。这短短一段剧情之中，人性刻画山重水复，曲径通幽，尽显编剧功力。

这样让人想拍大腿的例子还有很多，让人感觉编剧对于丁蟹这个人物的了解，完全到了如鬼魂附体的地步。这里再说几个：1、有一次玲姐因为激怒而拿不锈钢盆狂怒的摔打丁蟹，丁蟹不劝不躲，坦然受之，浑若无事，然后他说，阿玲你看，连你这么温柔的人，你愤怒了也会打人，当时我也是一样，我没忍住动了手，只是我能承受的住你的打，方进新他没受住而已，这真是我的错吗？你应该理解我呀。当时我真是为之绝倒——简直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2、丁蟹在台湾绑架了龙成邦，将其扔在车后备箱，路上他路过水果摊，想要捉弄龙成邦，就买了几个榴莲扔到龙成邦身上，让英雄一世的龙探长变得臭烘烘。这真是典型的丁蟹式报复啊。3、丁蟹要坐牢之前，看到儿子为自己请的大律师，在牢里咕咕叨叨：人家那边的律师，一看就正义凛然，我们这边，简直个个都像奸臣，这官司怎么打得赢呢？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丁家方家对簿公堂那几集，精彩至极，是全剧高峰。值得一看再看。

剧中一开始我对玲姐和丁蟹的纠结表示不解，虽然有简单解释，我还是觉得不够合理，有故意强给人物安排关系之嫌。等到大概第三十集，剧情通过玲姐之口，对两人当年为什么会扯上关系再次做了解释，这一次解释具体而细致，并且带着时过境迁、已经成长了的玲姐自己的感悟，到此时我完全接受了这段冲突的安排，并为编剧还惦记着这个情节而感动了。

丁蟹的人物刻画之精彩，还比较容易看得出来。相对而不那么明显的，则是男主角方展博了。懂行的都知道，配角比主角好刻画，疯子比阳光少年好刻画。《泰坦尼克》横扫奥斯卡，身为主角的莱昂纳多却什么也没有。其实阳光少年就那么好演吗？未必。同样的证明是本剧中的丁孝蟹，据我所知他粉丝众多，但其实我并没有被这个人物打动。至孝，至情，至狠，背负天下却独爱一人，确实很容易显得有魅力，但是总体上来说，这个人物的刻画没有逃脱“霸道总裁”的杰克苏设置，还是相对比较平面、经不起推敲的。从戏剧欣赏来说，不够高级。

接着说癫狂少年方展博。方展博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绝不是完美的人。他在很多细微的地方，品格都是有瑕疵的。譬如我一度介意他随便就接受了龙纪文送的一万块的大哥大。他最早对于小犹太和纪文，多少有些“装逼”。到最后他为了成功，也有些不择手段之嫌。但是整个看完，你也很难不被他感染，不喜欢上他。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这个人物很真实。我们现在评论人物刻画的好，都喜欢说人物“很真实”，但其实配得上这个评价的不多，很多时候“很真实”似乎被等同于“挺坏的，反应了人性黑暗面”。我觉得比反映人性黑暗面更难的是，怎么真诚的、自然地、真实的，反映人性光明面。方展博的每一个选择都合乎正常人的逻辑和情感，在每一个正常的选择之下，最后塑造了一个高于平凡人的道德和情操的人。他的善良和软弱，不舍和决断，贪婪和慷慨，多情和无情，滑头无赖和重情重义，每一对矛盾的比例分配都非常合宜，犹如钻石的每一面交相辉映，最后形成了这个独一无二的方展博。

以前一位朋友曾说，许多电视剧中追求人物成长，其实就是扭曲人设。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人就是很难成长的，往往我们总是重复命运，在一个坑里不断跌倒。但是电视剧追求戏剧冲突，人物成长（或者说逆袭）是最容易的手段之一。大时代中的方展博，其实也没有逃出窠臼。但是《大时代》好的地方在于，他把这一点最大限度的合理化了。最初为了避开方进新被打死那几集，我没有看第五集（或者第四集，不确定），我怕太惨了看了难受。所以见到的，就直接是父亲死后一蹶不振的方展博。对于这个剧情设置，我是反感而不解的。因为个人原因，我讨厌“遇到重大变故因而一蹶不振”这种人设和情节。但是在后面观影过程中，我感到方展博的这种特殊表现，和他的个人性格似乎有一致的地方。他个性有癫狂、情绪化的一面，同时，他对父亲的感情，也明显也比几个妹妹更深。父亲对他的激励，和他对父亲的崇拜和依恋，是他的个人成长中重要的一环。如果结合这种解释，他在亲眼目击父亲死亡之后，受到的打击格外大，是可以理解的。

后来我回头去看了第五集，发现果然如此。方展博和他的父亲，确实有比其他姐妹更深的羁绊。在方进新第一次被打成痴呆之后，子女中对他最耐心的是展博，深夜陪他学习叠报纸、开导他鼓起勇气学习的，都是这个大儿子。那些情节是非常感人的。到了此处，我基本接受了“展博在父亲死后一蹶不振”这种剧情设定，并再次佩服编剧刻画人物的深刻性——对于同时丧父的兄妹四人，把丧父这一事件对他们本身的影响，也结合人物年龄、身份，做了不同层次的刻画。不仅在深思之后感到更加合理，而且也给后面各人的成长轨迹制造了更多戏剧性和可能性。

另外一个让我欣赏的关于方展博的个人成长是，电视剧中有一个小配角光Sir，是一个在方进新死后默默追求玲姐的小警察。方展博最初对他的评价是，“玲姐，我希望你好好找个男人嫁了，但是嫁猪嫁狗也别嫁光Sir，他太窝囊了！”当时我对光Sir的观感和方展博也差不多，只是觉得展博说话有点难听，但道理不差。但是剧情发展到后面，我不止一次对男友说，其实光Sir不错，虽然没有大出息，但他很疼玲姐，愿意尽己所能照顾他，而且他能力虽然小，但是他没有怕事，他只是不太会来事，他是个好男人啊。后面，方展博再一次经历了血的家庭变故之后，他对玲姐说，光Sir是个好男人，以前我太不懂事了，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这个心理变化，和我作为观众是同步的。说明编剧真正了解他塑造的人物，不仅了解方展博，也了解光Sir。

在看剧之前，男朋友告诉我，大时代的感情戏非常精彩，会对我的写作有启发。到现在看完已有半月，有没有启发还不好说，但是我大致感觉到了男朋友为什么会这么说。首先，小犹太和方展博的恋情刻画的足够真挚，同时在关键的情感升华上又足够浪漫动人，不仅局限在普通的同甘共苦层面，也有心心相印、灵魂知己的意思。在此中音乐是功不可没的。那首深夜两人对唱的《红河谷》，和展博曾站在砖头上大声吟诵的外国诗歌《Paper Plane》，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深夜的小区操场，离别前夕，你低声唱歌，我轻声应和，彼此心心相印，但前途叵测，不知再见何日，那种凄美和幸福掺杂的感觉，简直令人灵魂颤抖——在此中情境下，刘青云竟然爱上了郭蔼明而不是周慧敏？

更值得一提的是，其实说起来，大时代的感情戏也逃不脱一个三角恋模式——要戏剧性，只能如此。但是《大时代》的三角恋故事，已经最大限度的脱离了狗血，而走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可以说深情与慷慨兼具，让人想起风尘三侠，深有荡气回肠之感。这在电视剧中是不多见的。我在龙纪文和小犹太中徘徊不定，一时觉得该选择这个，一时觉得该选择那个，最终陷入了和主角方展博一样的痛苦之中：两个女孩都这样好，对任何一个好，都是对另外一个不好。他的每次选择，我都能感同身受——实在是只能如此。如果最后不是小犹太生命不久，这种因情义而导致的僵局，可能还会继续。

大时代讲的是商战，股票，但是当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展博问香港四大富豪，你们认为在你们的成功中，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运气是不是也很重要？四大富豪毫不犹豫，齐声说是。这似乎是在通过角色们的嘴，告诉我们，商战甚至人生最终的决定因素其实是运。这一点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在伍迪艾伦的《赛末点》里，有类似的过关于“运”的精彩诠释。在现实生活中，就我个人感受，往往运气好的人很少承认自己是靠着运气，往往只有运气不好的人，才能深刻意识到运气有多重要。但是他们的话是没人在乎的。何以这四位富豪如此慷慨坦诚？我愿意理解为，这才是他们不仅是成功人士而更加是成功人士中的成功人士的原因，运气好，且知道自己运气好，相信自己有能力，但又知道能力有限度。这种自助者天助之的人，成了人中之龙，总是让人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一点。当然，这一切最终都是编剧的意思。这也是身为一个创作者最爽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