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于时代开阖处听见精神拔节的声音》

2022年大年初一，改编自梁晓声“茅盾文学奖”同名小说的电视剧《人世间》于央视一套黄金档、爱奇艺全网播出，该剧以周家一家五口人的命运为主线，多角度、全方位、深层次地展现了中国社会五十年的巨大变迁和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尽管与春晚、冬奥、元宵晚会等收视大热门正面相撞，其不疾不徐的播出节奏仍然攫取了众多观众翘首以盼的心，而这其中，也包括第一次看到成片的编剧王海鸰。

《人世间》正式开播前，王海鸰坚决拒绝去后期机房看戏，“编剧是最挑剔的观众。好的地方可以说，万一有不好的地方你当着人家面说还是不说?”王海鸰每天都会偷偷蹲守在爱奇艺上，通过弹幕留意观众的真实反馈。在前不久更新的剧情中，周志刚退休回到光字片，在秉昆新家，多年互不通信、心生芥蒂的父子俩躺在同一张床上彻夜谈心，直至矛盾爆发产生激烈争吵的名场面让人潸然泪下，丁勇岱和雷佳音富有层次感的演绎征服了众多观众。王海鸰在看这场戏时也不禁流下眼泪，“说实话，我在写这场戏的时候并没有流泪，但是经过演员的二度创作，我流泪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演员太重要了！”回想起来，剧本创作阶段这个剧组的演员们没少“折磨”她。

王海鸰把自己的微信留给演员，年近70岁的她上午写剧本，下午改剧本，工作一整天晚上躺在床上，她会逐条听各个演员发来的长长的语音。带着这些意见，她在人物构思中进入睡眠，第二天下午再进行集中修改。“这些演员真和我因为角色较劲儿，但是我不跟他们发脾气，演员是很脆弱的，一定要保护他们。他们的意见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对的，因为他们更多关注的是自己塑造的人物，他们对人物的认识程度要更深，而我要照顾全剧上百个人物，难免有疏忽。”王海鸰坦言，自己在写作初期对郝省长这一角色的书写就是疏忽的，而剧中饰演郝省长的演员马少骅却对这一配角十分认真，他不仅多次与编剧沟通自己在一位市委书记身上看到的受过战争洗礼的党的干部的高尚形象，还亲自为郝省长这一角色写了人物小传。马少骅在《人世间》中，没有符号化地饰演一个省长，而是将其演得活灵活现且不失分寸。王海鸰很受感动，“现在看这部剧，演员一个是一个，甚至可以说是在飙戏！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民主、开放，永远把艺术和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剧组。”直言快语的她表示，我更愿意唤他们“我尊敬的演员们”，这么说完全是发自肺腑的。

对于王海鸰而言，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人世间》的改编着实是一个挑战。彼时王海鸰手上有两个项目，一个是原创，一个是《人世间》的影视文学改编，写小说出身的她起初并不想改编他人的作品。但看过原著后，王海鸰发现原著中对东北底层工人的描写是她过往生活中的盲点。“人到了这个岁数爱看很多历史书和文学书，并将其做交叉比对，从而窥探历史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文学是见证生活的重要渠道，作者会在自己笔下将亲身经历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我就想知道这些百姓是怎么从一穷二白一步步走过来的。”带着这种疑惑，王海鸰产生了改编《人世间》的创作冲动。

看过原著后，王海鸰预感工作量将会非常大。“一个普遍规律告诉我们，文学作品更多是作者个人对生活经历的思考以及私人情感的抒发，而电视剧是一种大众艺术，越是严肃文学，个人化的痕迹就会越重。在做改编时，个人抒发在整体上要有体现，但又不能是纯个人的，技术上处理起来难度较大，要解决个人抒发如何外化的问题。”另外一个难度在于，在理念上王海鸰和原著作者存在一定分歧。“原著是为底层人说话、呐喊，这也是小说《人世间》打动我的一点，但是我觉得不能止步于此，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和人生观决定了我更喜欢明亮温暖的色调，更喜欢给人以希望，但又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生活两面看，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王海鸰在改编时的首要任务是调底色，“我把底色从铅灰色调成火燃烧一样的明黄色，这也是我喜欢的。”

电视剧《人世间》让观众听到了文艺作品中暌违已久的精神拔节的声音，看到了一个民族向上的精气神儿——“身体可以疲惫、生病甚至受伤，但精神绝不可以颓唐”“好人生比好年华更重要”……似乎每个人都在冻土层下努力生长，等待着各自春天的到来。王海鸰告诉记者，这与她过往的生活状态和一贯理念有关，她有过和周秉昆一样的绝望：“最绝望的时候，单位领导打电话告诉我团里觉得我做不了编剧，让我转业走的想法。接到电话时，8岁大的儿子正在我身后熟睡，我正在写话剧剧本。如果彼时我转业了，我连北京户口都落不下，而且我爸妈也都去世了，我要回山东都不知道住哪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接完电话后我心里一沉，接着闷头写剧本，写完后这一稿通过了，接着又写了一部话剧，后来我基本把话剧界的所有大奖都得了个遍。”王海鸰一贯认为，皇帝的痛苦和乞丐的痛苦，形式虽不一样，但程度是一样的，甚至更深。“我曾经和周秉昆一样痛苦过，也曾肩负着另一条生命的命运。但那时我只能放下电话接着写，想什么都没用，只有更努力。”因而，当命运不公时，王海鸰也不会让周秉昆等角色只有受着的份儿。剧中，周秉昆被迫搬家重回光字片老屋不禁触景生情，第一次家庭会议上周秉昆的内心独白用情至深，但转而他对儿子周楠开启的霸气护妻模式和搬家之路上全家人齐心前行的两场戏却又饱含力量！在王海鸰看来，周秉昆可以平凡但是不能窝囊，郑娟可以对家庭无私奉献但绝不能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角色。

创作前期，王海鸰不仅认真通读了原著，还查阅了东北各个历史时期的大量文献资料。起初，她对官商如何打交道并不了解，为此，她特意向周梅森、丁力等作家写就的官场、商战小说取经，还向企业家朋友了解有关公司上市等具体细节，甚至将通话录音转成文字后让好友帮助核实修改，从而得到准确信息。创作期间，王海鸰同导演团队保持紧密联系。“前20集完成后，各方意见一片叫好。可能对我产生了盲目信任，我又写了15集，很快就通过了。导演原定40集开机提前到35集开机，但是开机后发现，后15集的问题很大。这时各方人员都已到位、各个部门都已启动，等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后面的戏也还没有写，搞得自己特别狼狈。”王海鸰冷静下来看，他们认为这15集戏不好是对的，王海鸰对自己写的这15集戏也不甚满意。彼时对方已经把钱付给她了，“咱能拿了钱就不改么？不讲别的，你不改丢的是你自己的人。”回想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是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我白天写完一集剧本，晚上发给他们，剧组收工后各个部门连夜围读剧本，由文学编辑将意见整理后统一发给我。夜里醒来看到意见，如果是表扬我的还能睡着，要是上来就是一二三四五条修改意见就又失眠了，这是我从业以来最艰难的一次创作。”

2021年7月6日，《人世间》剧本正式完稿，王海鸰坐在躺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愉快啊！”回忆这段相爱相杀的创作经历，王海鸰坦言，创作不是搬砖，人越多越好。自己之所以感到愉快，是因为合作双方的沟通成本非常低，我们的创作理念和艺术见解是在一个层次上的。

《人世间》中很多场戏都是在讲过年，似乎和春节期间播出的开年大剧有了一种不言而喻的自洽。王海鸰在技术处理上，突出了该剧对“年味儿”的呈现。“南方的年味儿不像北方那么浓，因为南方的冬天和春秋本就没那么大差别。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年是最能把人聚到一起的，聚不到一起也是最能让人产生思念的。”观众不难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剧中的年夜饭也在悄然发生改变。在王海鸰看来，年夜饭是反映时代变化的最佳载体。“无论穷富，都要有年夜饭。刚开始六小君子为了片猪肉骑五六十里路去买，到最后龙虾都没人动了。”

王海鸰也有些许遗憾，“看到弹幕上有观众表示不喜欢周蓉，我挺替演员叫屈的。比如狗牺牲了，周蓉跑了，在剧作处理时她完全可以不跑，若让周蓉拽着狗滚到山下，可能对这个角色的伤害就不会那么大。还有吃饭的戏，一掀锅好几次都没有热乎气，这个不难做到，拍的时候往锅里倒壶热水就好了。但是一百多天上千人腾挪辗转，整体上还是瑕不掩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