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光字片》

昨晚又梦见我奶奶。

梦里我一个人回到了老房子，它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都空了，也没有了阳光。我看着这些熟悉的砖石，难过地一寸一寸地回忆奶奶在的时光。这时突然闯进来一伙人，他们告诉我奶奶还没有死。我太高兴了，只是太高兴了，梦就被惊醒了。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隔三差五就会梦见已逝的爷爷和奶奶，不是到处找奶奶，盼着她还没有死，就是回到爷爷的葬礼。他们的离世让我深刻理解，失去，就是永远都见不到了，有时候甚至在梦里都见不到。

最近在紧紧地追《人世间》这部剧，经常看着看着就哭了。剧里的一切都非常接近我记忆里最早的样子：还没那么老的爷爷奶奶，正年轻的爸妈，特别熟悉的在工厂上班的叔、姨们，以及他们每个人不同的生命际遇。剧里讲了很多那时我还不懂的事，以及那些复杂的一言难尽的东北情绪。《人世间》就好像在以正式的台词，借“文艺”这个非正式的形式给这个如长子般缺失存在感，却仍在坚守的东北一个交代。给每一个生在东北、长在东北、仍在坚守或已经离开的东北人一点安慰。在中国改革开放这几十年来，东北的身份、责任，本质就是坚守。在《人世间》里刻画的每一个大小人物都为“坚守”付出着代价，我相信《人世间》的作者、导演、演员和我们一样，都曾在东北这片土壤上有过千丝万缕的、深深的、无法言喻的感情。

很多人不能理解周蓉，可是我就很喜欢她。周蓉最难的时候绝不是冯化成有了别的女人，而是她看清了自己吃不了一点精神上的苦，而付出的代价就是女儿都快长大了，她还没有陪伴的资本。

我小的时候，小叔一家是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后来小叔小婶搬去了工人宿舍，可我弟还留在奶奶家。记忆里他每天一到晚上就会哭闹耍驴一通，他感觉什么都不好。这时我奶奶会搂着、哄着他直到睡着，熟睡后的他，眼角总是挂着一滴泪珠，一不小心就滑下来了。那时的我就觉得小叔小婶是图个清闲，毕竟是年轻夫妻。直到有一天小婶做了一桌子菜叫我去吃饭，那也是第一次去他们家，现在回忆起来，“小”是我唯一的印象，小到那时的小小的我都觉得局促。

我出生在一个军工厂，这个工厂很厉害，养育了我们三代人，我爷爷辈、父辈、包括我弟都是厂工人，在鼎盛时期工厂除了没有一开水龙头就流橘子味的汽水，其他幼儿园、小学、初中、医院、文化宫、电影院、电视台都有，上下班马路上放厂歌，播放工厂新闻，我从小就在这样的厂里完成了生活的全部日常。

在工厂出门全是熟人，我中午不睡觉，幼儿园阿姨会骑车带着我去她家地窖捞辣白菜，我的小学数学老师也是我爸的数学老师，我考上重点高中，爸妈拖着我出门“游街”，高考成绩下来后出门偷偷挨马路边走，也还会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阿姨抓住拷问分数；那个时候工厂还会把没被大学录取的子弟送去南京理工大学读书。

然而曾经的辉煌是真的，现在的落寞也是真的。中国曾经有很多这样的工厂，最后的结局无外乎一个个、一天天地走向衰弱，或挣扎或倒闭。

后来整个东北开始人才大量流失。很多很多人离开了工厂，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对离开的人，工厂好像生怕我们这群出去没饭吃，给每个人留了回来的路——停薪留职，继续为我们交社保公积金，这一交就是十几年。

直到去年3月份，那天我还在公司上班，突然接到到家里的通知，说工厂要我们这些停薪留职的人员提辞职，并且会帮你把社保转到北京来，交重合的钱又会退到你的银行卡里。我写辞职信的时候哭了，工厂默默地保了我十几年，而我什么都没有为工厂做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辞职信上写上一句“感谢工厂对我的养育和栽培”。后来在我生日当天，老家又来电话，说要给我一个提取码，好让我去提公积金的钱，虽然钱不多1万3，可那是我收到的最温暖的礼物。我就是一个这样有被集体好好爱过的人。

写完辞职信之后大概过了半年，我爸闲谈间跟我说，工厂已经被卖了。工厂终于在71年后燃烧殆尽。这并不意外，其实工厂效益早就衰弱，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些父辈们努力带来的希望，终究抵不过大势。

“日渐衰落”这是每个东北人每天日常中真真实实能感受到的。令我意外的是，这个坚韧如父的军工厂，我的梦之家园，也终是有倒下去的一天。

工厂没了，所有工人还会继续在这里工作。我爸还特意强调：“工厂大门口的牌子，还会保留2-3年。”是啊，这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决定。

很难想象我们的父辈在壮年的后半段，每一天都在跟这种“日渐衰落”的状态相处——其实离开没那么难，但只因一开始就认了，所以便要坚守。

我的爷爷在生前最珍视两个勋章：一个是建党70周年纪念章，另一个是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每当家里一来人，爷爷就要拿出来显摆。我想这就是属于爷爷的尊严，是他的坚守。

当我走出东北，认识了五湖四海的人，慢慢地发现了一个现象：南方人都在被催着回家，回归家族——“阿妹啊回家吧，爸爸妈妈想你，还是家里舒服”。而在东北，我从来没有被教育过：“有了本事要记得回来，改变这里。”我们的父母、工厂、东北，从来没有叫我们回去。东北经历了那么多战乱、改革、衰弱、坚守，它似乎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你更多，所以一直让你走，能别回来就别回来。它能做的，就是在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前给你交最后一个月的社保。还不忘打电话祝嘱咐你，去提公积金里的钱。而我，已经离开它快20年了。

我每次回工厂，都会走一走小时候从奶奶家去上学的路。长大之后发现，曾经看上去那么远的路，其实也不过是从地铁到公司到距离。这我走了数不清多少次的坑坑洼洼的小路，竟在有一天立起了一块写着：“禁止偷砖”的牌子，我看着它，既愤恨又难过。厂里的一砖一瓦是我们生命中最放不下的温柔，即便它满目疮痍。工厂没了，这成了三代人心里永远的痛。

之前看到《人世间》有这样一段影评：“这人世间，钱财可以流转，皮囊会老去，社会地位会不断变化，关系会转浓或变淡，但恒久流传永不消失的是情与义，那是支撑着我们在这个并不十分美好的人世间走下去的最美好的东西。”

去年十一月爷爷去世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有见到最后一面，非常非常地遗憾。爷爷去世之前，我接到爸爸电话，说爷爷开始不认人了，可能快不行了，我就赶紧往回家赶。当我见到爷爷那一刻，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就每天去看他。他会自言自语说他看见鬼了，对每个来看他的人礼貌地微笑，然后不停地看表。一周过去了，爷爷还是谁都不认识，到饭点儿会起来喝一点粥，也没有疼痛的症状。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开始动了回北京念头，跟爸妈商量好后，就定了回北京的票。就在临走的前一天，我先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然后直接去了爷爷家，想再看看他。我进屋后，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屋子里开着电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盯着我看，然后眼圈开始慢慢泛红。我也看着他，开始流眼泪，心里翻江倒海。他突然哭着叫我的名字：航航，航航。我说：爷，你还认识我。我们就抱着彼此哭啊哭啊。没过一会儿，爷爷就开始昏睡，醒来后会疼，粥也吃不进去了。家里人开始给他吃提前准备的止疼药，爷爷就这样开始进入到痛苦和昏睡的阶段。这会儿我真实地感受到，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第二天早上6点左右，爷爷家来电话了。我套上衣服就往外冲，一路边跑边哭，那时才发现原来泪真的会奔出来。到了爷爷家，我推开门，阳光很好，撒在床上，我爸正跪在床上给爷爷穿衣服。眼前的爷爷的脸没有了肌肉，没有了睡眠，没有了痛苦，没有了任何内容。那一刻，我觉得人生真苦。我一边帮我爸给爷爷穿衣服，一边担心眼泪掉在他身上。不一会儿家人亲属朋友陆陆续续都来了，漫长又短暂的几分钟之后，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常态。

大家都说爷爷93岁高龄去世是喜丧，应该热热闹闹的，剩下的几天大家就按部就班地走完殡葬流程。但是在给爷爷穿衣服那几分钟，我切实感受到的是：人这一辈子真苦。

爷爷的葬礼来了很多很多人，都是厂子的。这些人从我记事起就认识，他们虽然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一眼就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事。

爷爷的葬礼上，在父辈的寒暄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还在北京呢吗？还认不认得我了？”

我也不止一次如今天这般在心里回答着——

“认得，都认得，怎么可能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