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开端：“循环”与“循环之后”》

“时间循环”的概念并不新鲜，但常出现在电影里，循环次数一般也不及二十多次。“循环”作为电视剧《开端》的故事设定，首先是一种绝妙的叙事策略。在前几次循环里，观众随李诗情、肖鹤云一起经历困惑、恐慌和挫败，早早与两位主角产生认同，共享秘密。随着叙事的推进，矛盾冲突层层深入：阻止公交车因躲避外卖小哥撞上油罐车发生爆炸——阻止车上的炸弹定时爆炸——发现炸弹是人为引爆，排查凶手——发现共谋——寻找真相。在二十几次循环里，场景不断重复，但观众并不产生厌倦感，叙事的网缓缓张开，一层层展露它的真容，精确到每一集，谋篇布局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物如何上场——第6集属于卢迪，第7集属于马国强和他的甜瓜，第8集是老焦的舞台。另一层面，肖鹤云的成长线、两位主角的感情线同步推进，至第8集结尾，肖鹤云误杀陶映红，无声的黑白——正与上一轮李诗情被割喉相同，但结果是惊人的天壤之别，肖鹤云成为众人眼中的恐怖分子，他牵起李诗情的手毅然决然下了车，镜头一转，另一只无名的手拉动高压阀，引爆炸弹。此时此刻，在紧张激烈的剧情以外，潜伏于表象之下的、真正可怖的庞然大物终于显出它的黑影——在一次次真实可触的死亡、误解与冷漠以后，即使睁开眼睛一切又能推倒重来，但“体验感”不会消失，善良与勇敢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所面对的怪物，绝不仅仅是那一枚危险的炸弹。

其实剧情尚未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凶手已经昭然若揭——更不必说充斥于热搜的剧透和营销，“开车的与端锅的”。但在悬疑之外，《开端》想要拷问的是更为深邃和隐秘的内容。“循环”提供一种超越现实的可能，在极端情境下的选择和拷问，方显被日常生活所掩埋的黑暗和辛酸。马国强和老焦的故事，仅仅用十几分钟的篇幅来构建，但在一次次的倾覆中，一点点丰满起来，无言地解释自身——头号危险的蛇皮袋里藏着一位父亲的愧疚和爱，被认为是最难打开的拉杆箱，竟是被主动拉开的。相比原著小说，电视剧在每位配角乘客身上都倾注了意义和价值，其中点睛之笔当属卢笛。他是唯一在循环之外而相信循环的人——因为他本身属于“超越”的世界，现实世界是贫瘠之地，光的少年在循环中拯救世界。在他身上，现实的重担获得一种疏解的方式，他的秘密基地成为肖鹤云洗涤伤口的暂留之所，他提出了真正的理想主义——在那些自己消失的循环里，意义并未彻底烟消云散。

从原著小说到电视剧，叙事的空间从局促的车内延伸至车外。随着凶手和共谋的揭露，一个掩埋在底部的最后的问题被抛出——绝望的夫妻究竟经历了什么？寻找动机，解开心结，方是逃离循环的解救之道。此一段，叙事的魅力稍隐，刘丹和黄觉的表演令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绝望而疯癫的母亲，沉默而隐忍的父亲，一个答案早已经呼之欲出，除了孩子，还会是为了谁呢？萌萌死后，两人如徘徊在45路公交车上的幽魂，王兴德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是几瓶水和一点干粮，陶映红和王兴德终日地停留在一辆又一辆的45路公交车，如行尸走肉，他们的生命停留在五月的一天，这何尝不是一种无休止的循环。从焦岛到嘉林，蛰伏五年，在幽暗的车库，在逼仄的宿舍，艰难地守护着一个秘密。港务新村站，王兴德踌躇着打开车门，老焦和陶映红在同一站上了车，竟是一人为了活，一人为了死——但何尝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杀式袭击，时间、地点、铃声与灰色西服，一切的一切是一场“献祭”。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里，一切又都被加厚了，直到最后一次，红色塑料袋、司机破旧的手套、机械的报站声，它们统统成为一种厚重的凝结物，那样地清晰、深刻，宿命般的力量。

因此，电视剧凭空增添的最后两集有了它合理的意义。肖鹤云在最后关头醒来，李诗情在紧要关头才向王兴德出示照片，从策略来说是牵强的，但对叙事张力来说是必要的——换句话说，必需有这样一个“最后一分钟营救”的时刻，才能撑得起前面的二十四次循环。在这最后一刻，必需由李诗情一人完成前期的求助，不再假扮便衣警察，而是直接地说出：“帮我”，当从死亡中醒来的肖鹤云扑向陶映红的时候，沉睡的蹦极教练，嘴欠的直播一哥才能真正苏醒，而炸弹也必须从王兴德手里接过来，才算完成最后的救赎。

相比于这一切只是肖鹤云的游戏架构，或者是故弄玄虚的“双循环”，“大团圆”结局不算太差，但它的确掩盖了原本的批判性。在最后的见义勇为表彰会上，镜头不经意地掠过台下的家属们，而他们上一次正在警局接待室里悲泣绝望，不免令人唏嘘。然而，台上台下的灿烂笑容和三万元奖金并不足以弥合现实的沟壑，这是结局的一点遗憾。在剧外，过分的营销、对感情线的强调也损耗了叙事的批判力量。

从更广义的“无限流”概念来说，《开端》与《鱿鱼游戏》有对标的可能，前者优于后者，正在于没有停留于“游戏性”的表面设定，观众从座上客的位置被拽下来，与两位主角共情，真实地进入到叙事的网中。从具有实验性、拼贴感的奔跑的罗拉，到西西弗斯受了诅咒的恐怖游轮，再到彗星来的那一夜隐约地指向更辽阔的宇宙与平行时空，《开端》放弃了漂浮的野心，将叙事的力量落于细微末节，一如正午阳光所擅长的风格，在国产剧中无疑是一部诚意之作。最后仍是，在“循环之后”，希望我们能记住的不仅仅是那些梗，那些在循环叙事中显得轻盈的议题，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仍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