鱿鱼游戏《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人》

很多文章和播客提到过，《鱿鱼游戏》的爆红很不一样，它在西方世界受欢迎的程度超过东亚。我们也大体在微博和各类本土社交平台上或多或少看到过，很多以《鱿鱼游戏》为素材的西方世界高流量短视频被翻译后传到了国内。

为什么是《鱿鱼游戏》？为什么这部剧在西方世界比在东方世界更红？

一方面东方世界已经有过足够多的类似题材。抛开《大逃杀》不提，《赌博默示录》在日本很流行，翻拍的《动物世界》在中国也有很好的票房，日本创作者很热衷撰写这类故事，还有《人狼游戏》、《欺诈游戏》等等，不说规模巨大，但绝对不少。大逃杀题材在东方世界相对比较熟悉，因此《鱿鱼游戏》虽然也很红，但没有引起像在西方世界那么大的热浪。

西方世界当然也有大逃杀题材，《饥饿游戏》、《狩猎》、《贝尔科实验》、《大骚乱》等等上来就杀的，还有《心慌方》和《密室逃生》等等玩着玩着杀的，虽然并非每个故事都规定了「只能有一个胜者」，基本上也大差不差。

这些好莱坞故事要不然太直给，比如《饥饿游戏》那些上来就杀杀杀，欠缺游戏性；要不然就太架空，不够日常、门槛不够低，《心慌方》、《密室逃生》那些基本是脱离现实的，并且，好莱坞这些游戏类大逃杀故事欠缺对抗性，玩家之间是协作关系（即便会有些人性暴露、相互杀戮的戏份）。

东方的大逃杀类作品的游戏性更日常，场景更常见，玩家之间往往你死我活——基本设定门槛很低，人物关系有很强的紧张感。（人物关系这一点与东西方的差异有关吧，比如说，东方世界的办公室政治可比西方世界精彩得多。）

但问题仍然存在，为什么是《鱿鱼游戏》在西方世界火了，为什么不是《赌博默示录》或者《人狼游戏》或者别的什么？《鱿鱼游戏》都是规则非常非常简单的儿童游戏，是这类作品里门槛最低的一个，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吧。

但个人感觉《鱿鱼游戏》更重要的成功原因，是这部戏里的角色——韩美女（金周灵）和成奇勋（李政宰）——好莱坞见不到那样的角色。（日本影视作品同样见不到，因此日本没能创造出自己的《鱿鱼游戏》。）

韩美女是最惊艳的那个，我一时间想不起之前是否曾见过这么立体的女性角色。在给郑浩妍扮演的姜晓打掩护时，她假装便秘，是丑角；在游戏间隙的休息时间，她胆小、市侩，是小市民；在寻求靠山对许成泰扮演的黑帮出卖色相时，是为存活不择手段的绝望女人；在被抛弃后与黑帮同归于尽的那一刻，她又成了一个义无反顾的复仇女神。一个角色，将多副面孔极为协调地融合为一，演技与剧本都有超高的水平。

至于几乎总是在主流作品中作为核心的男性角色：成奇勋和韩美女一样，同样曾是那种胆小、市侩的丑角小市民，被生活摧残到毫无尊严，卑微到尘埃里。

好莱坞没有这样的角色，最多只是落魄英雄，比如《复联四》里的雷神或《虎胆龙威》的麦克莱恩。前者可以办办丑，但时不时就会展现一番能力；后者则永远坚毅果敢或痛苦孤独，尽管生活不如意，但绝没有被生活击垮。《鱿鱼游戏》中的姜晓就是那样的角色。好莱坞电影里，不管男主或女主都是雷神或麦克莱恩那样的，即便有低到尘埃里的角色，那个角色也一定不是主角，不会奋起爆发人性的光辉或能量。

韩美女和成奇勋那样的角色在日本也很少见。日本社会很在意荣誉感，男人要是「男子汉」，女人则「生命力旺盛」，于是连扮丑的都很少，几乎主角全数很坚毅，或者很痛苦。

那种卑微到尘埃中的小人物爆发的故事，只属于韩国与华语世界。最早的起源很可能是个我没看过的作品，不过最著名的是我们都知道的周星驰，还有《英雄本色》里瘸着脚从地上捡钱的小马哥。这类角色和叙事在大陆本土同样非常流行，《芙蓉镇》里那句台词「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是个人都被安利过至少三五次，虽然往往是只顾卑微、从不爆发，不过到了新世纪这二十年，绝大多数喜剧片或多或少受到周星驰影响，开始有了些积极的东西。

在韩国，那些超一线大叔都扮演过这类角色，宋康昊有《寄生虫》等等、薛景求有《绿洲》等等、崔岷植有《坏家伙的全盛时代》等等。这种角色就像是必修课一样，演得了这种人，才能真正成为韩国殿堂级，哪怕是男神包袱那么重的河正宇也有《黄海》。

（当然也有例外吧，《鱿鱼游戏》里的李秉宪和孔刘好像就没有过这种角色，不过孔刘还不算超一线，李秉宪比起河正宇、黄政民也差点意思。）

《鱿鱼游戏》在西方主流文化世界里炸锅，在那之前，《寄生虫》首先在奥斯卡让西方人见识过一次。那场凶猛的性爱戏——主角一家躲在沙发下面，主人夫妇在沙发上亲热——西方人可曾见过？当朴先生（李善均）和朴太太（曹如晶）亲热的时候，前者甚至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性行为，不需要自己得到满足，只是指交去满足对方。而朴太太可是金基泽（宋康昊）觊觎着的、却连想都不敢想（碰一下手都要用特写慢镜头+配乐拼命渲染）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朴先生甚至不需要去「占有」她。

当然，那一幕是给上帝视角的观众看的，金基泽在沙发下并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他根据听来的内容在幻想的会是一场寻常的性行为。这意味着什么——穷人甚至无法想象富人的生活状态？又或许这场戏或许还想表现些别的什么，比如富人已经没有了拼命生存的兽性，因此性无能？

不论怎么理解，这种卑微——不论《寄生虫》还是《鱿鱼游戏》——是冲击性的。奇观性的、猎奇甚至刻奇的。那些从小生活在「就去勇敢做自己吧，你好特别」鼓励里的西方观众，见到那样的人物和那样的故事，被吸引是理所当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