鱿鱼游戏《别糟踏杜甫了》

我小时候蛮会玩游戏的，那些女孩子们的游戏。手上游戏是翻花绳、抓杏核、“捉帖子”丢沙包翻牌九、挑游戏棒……脚下游戏是跳橡皮筋。有一年儿童节，我妈给我买了五米橡皮筋，好长一段时间我就一个人跳皮筋玩。不下雨的日子在楼下把皮筋缚在两棵泡桐树上跳，下雨的日子在家里把皮筋缚在两张凳子腿上跳，一个人可以跳一下午。后来踢毽子。用两枚“光绪通宝”夹上纸板外包棉布手工锁边，缝上乡下带来的鹅翅翎管固定，插上金红墨绿油亮的公鸡尾羽，定脚踢一百以上，花式跳有七八种脚法。用七八颗龙眼大的算盘珠子串成名叫“子”的珠串造房子，谁家的算盘也舍不得折了给孩子们这样玩，奇怪的是谁家的孩子都有一两串算盘珠“子”。高级的算盘是红木做的，但就算是红木算盘珠串的“子”都不是最高级的，最高级的“子”是用巴豆做的。铁钎烧红了在干透的巴豆中间烫个洞，麻绳串起来，巴豆扁而薄，需要十二三粒巴豆才能串成一“子”。巴豆“子”的好处是滑，丢在地上，一踢就走，足尖足弓外侧后跟的力道和角度不一样，“子”滑出去的方向、轨道、远近也不一样，玩久了之后，巴豆“子”可以很听话，几乎随心所欲，让它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些都是十岁前玩的，十一二岁后开始看小说，各种游戏器物都收进箱子束之高阁，再也不玩了。

到了平机时代，玩坦克大战、魂斗罗、七宝奇谋、超级玛丽、1942、F1方程式、俄罗斯方块、冒险岛等几种最普通的。前面六种能打通关，俄罗斯方块本来就没底，冒险岛好像只玩到第二局。后来有了电脑，对游戏的兴趣倒一点都没了，工作之余也就继续玩俄罗斯方块，连扫雷都不玩。再后来进入互联网时代，论坛写帖子结交网友、风软看英剧美剧、晋江写言情、新浪写博客、豆瓣写影评、微博刷屏吐槽抖机灵，电脑游戏可以说是陌生之极。游戏一词对我来说，就是小时候玩的那些。

《鱿鱼游戏》里的六种旧时游戏，一二三木头人、椪糖（抠糖饼）、拔河、弹珠、玻璃桥、鱿鱼游戏，去掉韩国特色的抠糖饼、鱿鱼游戏，以及不那么普遍的玻璃桥（细想一下，玻璃桥倒有些像跳房子），余下的三种：一二三木头人、拔河、弹珠，还有一开始孔刘邀请人玩的拍画片（拍纸牌、刮刮片）都具有一定的普适性，除了平机和电脑时代的儿童比如说成奇勋十岁的女儿，哪里的孩子都玩，来自巴基斯坦30多岁的男人阿里也许和小伙伴们玩过，来自朝鲜的20岁女孩姜晓可能没玩过，但可能看男孩们玩过。这些已经脱离时代的古老游戏，大概只有来自韩国牧师家庭的女孩智英没见过。

剧中那456名游戏参与者，年龄层次以中年人为多。李政宰饰演的主角成奇勋47岁，朴海秀饰演的曹尚佑46岁，其他的几个有名有姓的配角也都是同样的中年社畜。例外的是001号玩家吴一男老头，老得快死掉了，80岁都不止了，是成奇勋曹尚佑们的父执辈，难以想象他幼时玩的游戏会和成曹等同龄社畜们一样。

游戏具有明显的时代性，不同年代、不同背景、不同地域，还有男孩女孩，玩的游戏完全不同。像我小时候玩的巴豆“子”串，搁现在中年油腻男手里，也就当手串盘了，说不定取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巴豆菩提”。吴一男的童年时代会有糖饼吗？应该不会。蔗糖便宜到可以玩，一定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不然韩国不会有“部队锅”这种食物存在。在吴一男小时候生活的农村，顶多也就饧糖可以随便吃到，娇惯孩子的父母在庙会上看到糖人给孩子买两个玩。如果是吴一男设计的游戏项目，印了图案的糖饼大概是他中年时给儿子买过。姜晓和智英对糖饼也不会太熟悉。

《鱿鱼游戏》的导演兼编剧黄东胜，1971年生人，正是一名70后，所以他在剧中设计的几款游戏其实是成奇勋曹尚佑们的童年记忆，吴一男就像他的编号001一样，是空降，姜晓和智英是误入。中年社畜们被社会这架机器压榨得毫无斗志，第一轮“一二三木头人”游戏是淘汰赛，456人里死亡人数超过大半，剩下的201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心有余悸，血淋淋的杀人游戏让他们有了害怕之心，回到现实生活里，看看毫无希望，这时再想想游戏，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蛮劲，以为奇迹运气仍会站在他们一边，甩上性命拼死一战，于是有187个亡命之徒回来送人头。姜晓和智英则是背上了父母的债，小小年纪，本不该受这样的苦。如果说中年社畜们的债是资本的错，那么姜晓的债是社会的错，智英的债是人性的错。两个年轻女孩是纯粹的无辜，她们洁白如天使，她们的死，是全剧唯一催泪的篇章。这是计算的结果，是全剧象征的意义，是符号学二元结构的启示。

符号学是指向目标的清晰路径，是游戏界面的地图，构建基础的行为模式，背后是符号文化的产生环境。这部剧把许许多多的流行文化碎片进行拼贴，画面和剧情中充斥着符号化的意象，产生光怪陆离纷繁复杂的信号，干扰着观众的思维，起到惊骇眩目的效果。片名字体里的三角、方块和圆形，休息大厅旁边糖果色的楼梯和迷宫般的走廊，扁平化的人物形象，概念化的职业背景，模式化的玩家，贫富二元对立的世界观，滥俗到毫无新意的情节，熟悉到令人发指的设定……所有这些，都是符号。

富豪无聊玩杀人游戏取乐，这种故事多到数不胜数，日本的《大逃杀》、美国的《饥饿游戏》等都是著名的反乌托邦电影，蓝本甚至可以在007系列里找到，小说里倪匡都写过多部，现实世界里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俄罗斯寡头们也玩，就故事设定而言，毫不出奇。人物塑造方面，成奇勋的窝囊和《汉江怪物》里宋康昊演的康斗几无二致，年过中年在家啃老，单身父亲有个宝贝女儿珍爱如命，为了女儿斗天斗地斗怪物，废材变英雄，这是英雄片模式。曹尚佑证券经纪的设定和《单身骑士》里李秉宪演的投资银行分行长也如同一辙，挪用资金投资金融产品期货交易赔个底掉，李秉宪服药自杀，曹尚佑来赌命。包括巴基斯坦的阿里和朝鲜的姜晓，也都是符号，象征的是多元文化。阿里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皮肤够黑，姜晓则是因为出身够红。

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符号，就像游戏前组队，成奇勋说，一支小分队是包括兵长（他自己）、上兵（曹尚佑）、士官长（吴一男）、随从二等兵（阿里），当然还有后来加入的一等兵（姜晓、智英）。每个角色守住自己的位置，进入游戏中，其实都是玩家们下注的赛马。在第一集，成奇勋是玩家，下注买号码。在最后一集，真正的玩家们说，你们就是我们的赛马，我们下注买号码，你们拼命杀死别人给我们看。

第四集第二个游戏“抠糖饼”之后，人数降到了107人，又有80个人丧命。这时活下来的107人已经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剩下的只有庆幸。当晚因分发食物发生摩擦，熄灯之后，组队厮杀。这一场，其实是包含在游戏设计之中的，说是六个游戏，实际上是七个。这一轮闷头暗杀，热成像仪把处于黑暗中格斗的人群清清楚楚地呈献给了玩家们看。黑暗中漫无目标的猛砍猛杀贴身肉搏，伴随着迪厅那样一亮一闪的灯光，杀红了眼的角色们嗜血后狰狞的面目丑陋得让玩家们血脉偾张，比白天“抠糖饼”的小儿游戏刺激百倍。这一轮过后，人数从107人降到80人。这时活下来的人已经不会思考了，没人发现就游戏设计的规则而言，主办方犯了规，他们只是再一次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主办方宣称的第三个游戏实际上的第四个游戏“拔河”之后，80人剩下一半，活下来的40人对生死已经麻木，韩美女甚至津津有味地复盘胜利的过程，第一是士官长吴一男指挥得当，第二是上兵曹尚佑脑子好使，才使得他们这支最弱队伍反败为胜。这一队有三个瘦巴巴的女人，一个站不稳的老头，这样一群老弱病残能够得胜，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时候再来看指挥若定的老将吴一男，会发现所有关键的决定都是他做的。他是001号，他说出这是幼时游戏，在第一个游戏结束后活下来的人吵着要回家举行民主投票决定时，是他投的最后一票，黑暗中格斗时他一早躲到最高处，像任盈盈在华山思过崖山洞里一样，化险为夷，“拔河”游戏是他的指挥下获胜。一般到了这个时候，会有人怀疑常胜将军，何况这个常胜将军还这么弱，活到这一关简直无法想象。玩家出现在游戏里，这是最常见的设定，于是在第六集的“弹珠”游戏里，他非常识趣的毫无意外的轮到他死了。吴一男的玩家设定，同样是符号化的，看似不起眼的人物，实则一身破绽。

第六集设计了全剧唯一的泪点，不在吴一男的无奈死，不在成奇勋的失落活，是智英和姜晓短暂友谊后的慷慨赴死、自我牺牲，两个女孩苦涩笑容里真挚的光彩，是最打动人的地方。她们身上背负的苦难和血泪，是人类之耻，也将终无可解，会永远永远不绝发生，每时每刻发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光明正大。她们是弱小无助善良隐忍的代名词，是几千年来女性受辱群像的符号，与这两个女孩惹人怜爱的形象对应的，是韩美女的粗鄙功利不折手段。韩美女有多么让人皱眉退避三舍，两个女孩就有多么让人心生怜悯为之痛心。智英和姜晓是俯脸浮尸沙滩上的那个红衣男孩，整个世界因他而“破防”。他和她们是苦难的象征。韩美女则是另一种象征，是冷酷自私百般取巧的成年人。

另一个符号是牧师。第五个游戏“玻璃桥”上，牧师跪下向他的神祈祷，口里说的是饶恕，转头就把另一人推进了地狱。所以上一集里智英嘲讽他说，信上帝的人更残忍呢。这既是来自她自己的悲惨身世，也是在揭示宗教的虚伪。这是真正的人性地狱，在地狱里，人性中的恶被彰显被放大被凝视被品评被娱乐。

游戏设计方一再说游戏是平等的，但设计者被设计者，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条件下，如非被MP5冲锋枪顶着，谁会去走地狱之桥？

韩美女最后扣紧流氓张德秀和他一起摔下玻璃桥，牛头玩家用英国剧作家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1670-1729年）的一句话点评：“女人受到蔑视，其怒火比地狱之火更可怕。”（插一句，康格里夫同样是火箭的代名词，由英国炮兵上校威廉·康格里夫用中国“窜天猴”火箭改进并在1805年制造，在拿破仑战争中开始广泛使用。1814年，英军用康格里夫火箭攻击麦克亨利要塞，美国诗人F.S.基在《星条旗》一诗中写了“火箭的红光闪耀”，这首诗后来成为美国国歌。）

于是整个游戏就对应了天主教教义里的人类“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怠惰、贪婪、暴食、色欲。这七宗罪在后世被用动物形象来代表，傲慢是狮、嫉妒是蛇、暴怒是龙、懒惰是熊、贪婪是狐、暴食是猪、色欲是山羊。六名玩家在第六个游戏开始前进入观看大厅，分别戴上了动物面具：狮、虎、牛、豹、鹿、鹫。主人不在其列，他的面具是一只猫头鹰，也即是枭。《鱿鱼游戏》能够火遍全网，和剧中将韩国特色减到最少，西方主流文化占据主导大有关系。整个故事从情节到桥段并无出奇出新之处，有的是各种符号化的设计，因此毫无理解上的门槛、文化上的隔阂。

《鱿鱼游戏》是网飞剧集，外包给韩国制作，单集成本25亿韩元（约合1360万人民币），同样是网飞原创剧集外包韩国制作的《王国》（一译《尸战朝鲜》《李尸朝鲜》）单集成本是33亿韩元，对比一下韩国本土的剧集就知道网飞是怎样的财大气粗。《爱的迫降》单集才12.5亿韩元，两名主演是行内最高片酬的顶级明星；《阳光先生》单集成本16.6亿韩元，男主角是影帝李秉宪，也是拿最高片酬的演员。但相对网飞在欧洲制作的《王冠》，单集成本1300万美元（约合100亿韩元、8200万人民币），和HBO的《权力的游戏》单集成本达到1500万美元（约合1亿人民币）相比，韩国制作团队出品的剧集又便宜又好回报率又高，投入产出比简直不能更合算。

“玻璃桥”游戏之后，16人里只剩下3人：成奇勋、曹尚佑、姜晓。姜晓被玻璃桥炸飞的碎片刺中腹部，命不久长，曹尚佑仍然补上一刀。成奇勋愤怒了，问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为什么？如果不是她拦着，死的是你，我已经握着刀要去杀你了。曹尚佑说，你和她结盟就是多数，那时候你们可以终止游戏。游戏一旦终止，他们三人是都能活下来，但456亿韩元的奖金也就没了，那453人也都白死了，他们是踩着其他人的尸体走到最后的。曹尚佑杀了姜晓，和成奇勋在最后一轮的“鱿鱼游戏”里单挑。

为了成全成奇勋的好人身份，曹尚佑在最后选择了自杀。成奇勋确实像他的号码一样，战至了最后一人，活成了最后一人。只是这钱，他能花吗？每一张钱上，都是一条人命。

成奇勋活到最后，只因为他是主角，有主角光环，拿主角剧本，就生存能力和心智毅力而言，成奇勋比姜晓差得太多。成奇勋和姜晓第一次见面，就被她割破了衣袋偷去了钱包，姜晓上岛后藏刀取刀、爬通风通道，每一次都机智灵敏。姜晓活下来才是对吴一男的嘲讽，甚至可以在最后，由拥有不屈灵魂的姜晓面对傲慢残忍的吴一男，用她桀骜的眼神盯死这具行尸走肉在尸床上。可以让吴一男在临死前说，他幼时生活的村庄就在金刚山下，春天时开满了金达莱。两个年龄相差一个甲子、都来自朝鲜的人在韩国相遇，极富和极贫、善良和奸恶、衰老和青春、结束和开始。在20岁的姜晓身上好似还有无限可能，47岁的成奇勋真的是穷途末路。

《鱿鱼游戏》捧红了饰演姜晓的郑浩妍。《鱿鱼游戏》之后，郑浩妍登上美版Vogue杂志的封面，封面和内页，每一张图片，都是高度的概括、精准的表述。如果说智英的模样还是典型韩国普通人的长相，那姜晓，细看她的脸，就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样一个演员担任女一号。没有一张脸能有这么多的文化符号和表现力，她的脸可以跨越五十年不同年代的流行审美。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的平胸男孩风、幼童雀斑脸、太阳棕东南亚风情，到百年不变的刻板印象里的宽眼距、肿眼泡、高颧骨、厚嘴唇、短下巴，以及避无可避的单眼皮、斜飞眼，全是亚裔的集成。制作方在选择演员时，要说没有考虑到演员本身呈现的视觉符号，是不可信的。这种自我东方化尤其能蒙蔽人的心智，掌握话语权的传媒把由西方人创造的东方主义，通过话术包装后输送到东方，再由他们吸纳转化后传递给中下层，达到消化完成的目的，所谓的时尚界实质上干的仍然是买办的勾当，背后依旧是来自殖民主义的凝视。

最后的“鱿鱼游戏”时天空下起雨来，鹿头玩家忽然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念道“好雨知时节”，这是我在韩剧里听到过最标准的普通话。

杜甫的诗出现在这个场景里，让人出离愤怒。你们不要糟踏杜甫了，杜甫是诗圣、是呕心沥血用诗去书写历史。你念着他的诗，还能这样淡然自若？

在剧情最后，成奇勋生还回来一年之后，吴一男垂死之际，邀请成奇勋和他继续打赌：风雪之夜，银行门口那个倒卧的流浪汉，在午夜12点前，是否会有人相救？这真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成奇勋是个没脑子的笨蛋，人家设赌，他就入彀，他完全没有破局的自我意识。吴一男定下规则，他就这么袖手观看，看世人是否有善良之心，让他可以回击吴一男，证明他有心。他这一袖手，就把自己排除在世人之外了。成奇勋是没有脚吗？不会自己跑下去相救吗？成奇勋是没有手吗？不能拨打110吗？成奇勋银行账户里有了456亿韩元，就不能亲自下场成为角色和吴一男赌吗？成奇勋站在高楼的玻璃窗后选择成为一名玩家，俯视着世人。这一刻，成奇勋和那些牛头马面有什么区别？

离开吴一男后，成奇勋忽然找到了生活下去的信心，他去剪短了头发，染成了红色。在理发店里，电视新闻里在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负债的人。

以及在最后的最后，地铁站内，成奇勋再一次和孔刘相遇，资本对资本，掮客对掮客，这是打算再拍续集圈钱，在本来就属于“剥削片”的基础上继续剥削这个IP，直到皮干血枯，成为一具被资本吸空的干尸。